八宝大胖蛋

没啥营养 沙雕杂食 混乱邪恶

【弘杨】小念想


本地高中生阿黄x华侨留学生小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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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弘凡的初恋,是在他十五周岁那一年的夏天悄然降临的。


很朦胧,很短暂,并且突如其来。


当时他刚刚从全市最好的高等中学拿到录取信,并且严格按照通知书上的登校日期来到学校。


G大附中管得严,从校门前隔一条马路的距离就安排了好几个督导老师,指挥新生如何在上学时按照学校规定进入校门。自大门处,学生分为两列纵队。经由教学楼左侧楼梯前往教室的,进校门过马路,贴着左侧的灌木花坛排队前行;反之,去教室需要走教学楼右侧楼梯的,进校门不过马路直接原地右转,靠着右侧小树林排队上楼。


期间不允许说话、停留、四处张望,或与相识的同学发生问候及肢体接触。


全年级两千一百多名学生自这一刻起,往后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要排着静默整齐的队伍,像一排工蚁那样快速走进鹅黄色小楼。他们行色匆匆地走入属于自己的教室,找到被自己写了名的练习册堆满的那处桌椅,再将自己的现在,连同未来八小时,一并牢牢钉在这左右大不过一点五平米的地方。


上课期间学生不被允许相互交流、喝水,或是去洗手间,下课时在教学楼内需保持绝对的平和安静,学生们需以班级为单位保持独立,不允许和外班同学相互走动。


去你妈的。黄子弘凡在登校日来到学校,看完学生守则,亲身体验了这所学校的整体氛围之后,心里只剩下这四个字。


活脱脱一个人肉罐头工厂。


青葱蓬勃、活力旺盛的少年肉体和着满世界喷发的荷尔蒙一起被挤压成碎片。血肉混着阿尼玛卿山的雪、殷商时期的铜,以及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伦敦大雾一起,被塞进水浆银瓶,sin曲线接着扎紧捆牢,再贴个外标签上书一句话:can you can a can as a canner can a can?


黄子弘凡趴在桌子上,一想起未来三年的罐头时光就变得有点无精打采。他听着同学们从门口靠墙一排一座起,从前向后轮流做自我介绍,每站起一个人,讲台上的班主任就在名单上搜索一番,而后用笔重重在A4纸的右侧边两厘米处划个严谨工整的鲜红对号。


“谁叫高杨?”


讲台上的班主任是个满脸刻薄相的女人,眼镜片架在鼻子头上,看人的时候要咧着嘴仰头看,下门牙露在外面,法令纹深不可测。


“统共七十人,今天实到六十九,还差个男生高杨,高杨到了吗?”她又问了一遍,目光像只毛刷子,从六十九张小脸上一一刷过。被刷过的人都把头低下去,偌大个教室愣没一张脸被蹭出她想看见的那个模样来。


“登校日缺席,出息哈,高杨。”


班主任嘟嘟囔囔地前后翻了翻名单,单伸出一根无名指推眼镜,最后拿着红笔在名单的某一处划了长长一道。


高杨。


十五岁的黄子弘凡在登校第一天记住了这个名字,高一十三班文科男生高杨,八月二十九日附中罐头制造厂流水线上唯一漏检产品。


后来开学军训的时候,黄子弘凡才见了这传说中的高杨是个何等人物。


附中校领导惯爱形式主义,开学就把学生折腾到当地一处民兵训练基地,开板儿全封闭训他个十五天。九月一号早七点在学校操场集合,三辆大客车拉着学生的行李包裹远远开着,高一新生身着迷彩服,排起四路纵队由市中心的学校一路徒步走到远郊兵营去。


黄子弘凡家境且算优越,也是个不折不扣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平日里还不是个运动挂的选手,这一路上走得他满脸脏话。


身边没一个能说上话的熟人也就算了,每个班级还给安排一名体育老师,严管学生纪律督促大家埋头行军。好家伙,连个发展战友的机会也不给。


生生在太阳底下走了仨小时,黄子弘凡清晰感受到右侧小脚趾背面鼓起来个小水泡,左脚腕后侧也开始隐隐作痛。这一路他连吃尾气带吹风,眼角发痒,嘴唇干的快要裂开口子,头顶又被那九九艳阳照射得汗津津,总之非常狼狈。身边的同学都没好到哪里去,也是灰头土脸咬着牙往前迈步。


好容易进了兵营大门,各班扯着旗原地休整了,黄子弘凡也不顾地上干净不干净,俩腿儿一摊就靠着树根坐下了。他望着刚刚经过的军营大门,心想此门一关便是通途变天堑,外面的软香红土金碧千丈我可就都享受不着了,忒惨了。


结果望着望着,就瞧见门外闪进来一个小绿影子,不紧不慢的,一步一踱朝十三班这小撮阵地挪腾过来。


那是个白白净净,脸上稍微带了些嘟噜肉的男孩子。


“请问这是十三班吗?”他走到距离黄子弘凡三步远的地方,低下头朝地上的同学发问。


这人也穿了迷彩服,也带了军帽,可就从上到下都透露出些微的不同来。或许是没有参加徒步的原因,他的衣服和鞋子都很整洁,远远就散发出一股浓郁香气。他的刘海和鬓角从帽檐底下向下延伸,乖顺地盖住额头,贴上面颊,发型比其他男生显而易见要长上许多。


“这是十三班,你找谁?”黄子弘凡凭借积攒多年的自来熟搭讪经验,自然而然地抢在前面同学开口之前作答,并且成功将这人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


“我叫高杨,来找十三班。”高杨侧过脸看向他。


哦,原来是漏检产品补发合格戳,黄子弘凡心里念叨。


高杨其人正如其名,大个儿,漂亮,白。正脸笑起来眉眼弯弯,眼睛尾巴像是叫人浓墨重彩向下抹了一笔,又朝上挑笔尖,扑棱棱飞了两只轻快小燕儿出去。黄子弘凡脑海里莫名回想起方才路上唱的歌,日落西山红霞飞,那霞光里应当就会掠过这样的灵巧燕子。


“这儿就十三班,你没找错。”黄子弘凡撸起两条袖子,就着手肘撑在膝盖上的姿势开始叭叭,“哦你就是高杨啊,之前登校的时候老师还点名问你为啥没来呢!你这是才来军训报到?要不你先到大巴那边找班主任知会一声吧要不她可能不知道你来。”


这密密麻麻一长串可把高杨听懵了。他反应了半天,实在没跟上这个节奏,于是只得搬出铁血华人华侨的身份来见招拆招:“我中文不大好,你慢慢说。”


“中文不大好?”黄子弘凡果然中计,再抛出来的就是小短句了。


“我是奥地利,学校交流,”高杨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留学,华侨。”


这下黄子弘凡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也不怨人家登校日都敢缺席,敢情这位是个举校罕见的留学生,他跳脱政教处三界之外,不在年级组五行之中啊!


“哦哦哦,明白了明白了,”黄子弘凡一字一顿,还来了句夹生英文,“我说,你去那边,go there and call teacher吧。”


高杨听完笑得见牙不见眼,用手掌掩住嘴巴:“不用这样,慢一些我还是听得明白。”


他刚要转身往大巴车那边走,又想起来没问这小黑孩儿的姓名,于是回过头来问黄子叫什么。


“黄子弘凡,具体哪四个字儿往后你就知道了,现在说出来怕你不懂。”黄子弘凡摆摆手做出一副很飒爽的样子。


“那就谢谢你,阿黄。”对方回答。


就这样,小阿黄结识了他的高杨。


但是小阿黄没想到俩人再往深了交集,能是这么个情境。


黄子弘凡单穿一条四角裤衩儿捂着脸坐在棉被窝里 ,高杨就在他对面下铺穿针引线,俩人四周围了少说得有十个男生目不转睛地看。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张超趴在黄子弘凡上铺吟诗作对,自作主张替新同学认妈,“临行……密密缝……”


“张超你有完没完。”黄子弘凡的声音从手指头缝里传出来,带着那么些哀怨,又带着那么些气急败坏。


“我——滴——老父亲——我最疼爱滴人!”张超从善如流结束语言类节目,转而开发歌舞表演。仝卓在旁边跟着他起哄:“疼——爱妈妈——呀,我疼——爱妈妈!”


迷彩服质量太差,操练时扯坏了裤筒的黄子弘凡此刻羞愤欲死,又不好意思起床来光着屁股暴打这群瞎起哄的男生,只好闷声吃亏。


“哇,小高杨,你怎么缝这么好呀?”针线包的主人李文豹蜷缩在高杨身边,瞪着眼睛看他给裤线收边,自己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我都只会横着那样穿来穿去的!”


“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久了,什么都要会一点。”高杨聚精会神地锁边,说话干活儿两不耽误,排线排得整整齐齐。


“不是我说你咋不会缝衣服还随身带着针线包啊?”黄子弘凡把脸从手掌中间抬起来,鼻子眼睛皱成团,一脸哭笑不得的问李文豹。


“我……我不会还就不能带了啊?你天天带教科书你考试全满分了吗?”李文豹恼火得跳起来,又被旁边的南枫按住,“借你东西还要说我,气死我了!”


身边人吵吵闹闹,高杨倒是一针一线稳稳当当缝着手上的迷彩布料,直到剪断最后一个棉线疙瘩,轻声说了句:“好啦。”


早训快结束的时候,黄子弘凡一个踢腿可闯了祸,只听滋啦一声,转眼教官就站在队伍前头,扯着嗓子来回问班里有没有会做针线活儿的。黄子弘凡就在教官身边龇牙咧嘴捂着大腿内侧的裤线,整条裤筒从脚边一直裂到大腿根儿,遮不住盖不上的长腿大半条都在外边露着。


同班的女生倒是嘁嘁喳喳骚动了好一阵子,但大多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也有的怕节外生枝出什么问题,三十几人没一个自告奋勇站出来的。


高杨跟身边人确认了一番教官的意图,举着手喊报告说自己能补裤子,但就是没材料。李文豹小个儿不大,也细声细气的站出来了,说他带了针线包在寝室,可供一用。


这不就来了么,大型母慈子不孝现场。


“缝的还挺结实。”方书剑接过来扽了两下,点头表示肯定,“跟我哥手艺不相上下。”当时大家还不知道方书剑领口和裤脚的花体字人名是他表哥,高二年级的学生会主席,贾凡,亲手绣上去的。


黄子弘凡给那裤子劈手夺过来,顶着一张大红脸伸腿套上,活动了两下自觉这样下午操练还是比较安全的,于是别别扭扭朝这个刚认识一星期就给自己补了裤子的国际友人道谢:“谢谢啊。”


没想到高杨不知是不是被几个瞎起哄的感染了快乐气氛,一面手上不紧不慢地收针绕线,一面脸上笑呵呵地逗黄子弘凡:“怎么谢我?”


黄子弘凡叫他问一愣,支支吾吾半天,在四周舍友的注视下憋出俩字:


“……妈妈?”


#

黄子弘凡在G大附中罐头工厂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把开罐器。


罐头瓶身标签上那句“can you can a can as a canner can a can?”,被罐头起子高杨同学提笔写下了回答——“Ich kann.”


高杨就是很特殊,他早自习从不过来学校,并且每周有一半以上的日子是在九点十五分的课间操时间悄悄进到教室里的。他在上课时喜欢埋着头画画、写乐谱,或是直接睡觉,老师们也都达成了一致的,不成文的协议,在课堂上不会有人去主动干涉他。


龚子棋马佳李向哲满世界抓人去玩阿鲁巴,没一个人敢下了课直接抬着高杨去撞树。方书剑蔡程昱高天鹤三天两头抓人办活动,没一个人愿意大着胆子先斩后奏把高杨报上去。就连每周给大家排班主持英语角的南枫李文豹、每天负责安排轮流值日的蔡尧刘彬濠,也一律不敢劳动班里这位留学生。


他就是流水线上最大的那个BUG,所有数据都照常运作计算,独独跳过他。


黄子弘凡绝不是什么消停的主儿,高杨的这份特殊,这份神秘,这份不可控,着实牢牢吸引着他。高杨早上都在做什么?他喜欢画画和音乐么?他会乐器?会什么乐器?还是会唱歌?他唱起歌来又是什么样子?奥地利是什么天气?他在维也纳又过着什么生活?黄子弘凡实在觉得“探索高杨”变成了自己生活中一项巨大的冒险,并且从中体会到无穷的趣味。


他跟高杨一同目无法纪的翻墙离校、无故缺课,躲避课间操和每周固定的一千两百米集体长跑。就算老师们逮到他们,也是拿这两个男孩子没有办法。大人们总是看看一脸茫然的高杨,再看看陪在他身边一副嬉皮笑脸的黄子弘凡,叹口气让这俩难管的学生速速消失在自己面前。


管不了,由他们去吧。


于是年级组的老师和兄弟班的同学们都知道了,白白净净的漂亮留学生身边总是跟着个皮肤色差很大的黑孩子,俩人好成了一个人似的。只要有黄子弘凡在身边,那漂亮留学生便不必皱着眉头在手中电子辞典上按来按去,苦思冥想绞尽脑汁地与旁人沟通,而黄子弘凡,也因着留学生的这份亲近,时常能够做些出格的事又不必受到责罚。


再后来,大家干脆有什么通知指示都不直接同高杨讲了。“你跟高杨说一声”,他们通常会在黄子弘凡听完通知后把它喊住,在句子末尾补上这么一句话。


黄子弘凡俨然成为了高杨在校园生活中的小小代理人。


“高杨,你教我念念德语吧。”


作为索取回报,黄子弘凡有时候会在自习时心血来潮,突然萌发出奇思异想,朝高杨提出点看似无理的小小要求。


高杨便停下手中画着蝌蚪尾巴的油笔,重新扯出一张空白信纸,一个字母一个发音地耐心教授给前桌代理人。他在念德语时表情总是温柔又庄重,偶尔会被黄子弘凡拐不过弯绕不过舌头的可笑发音逗笑。


“怎么这么笨,好笨。”他笑得双眼皮的褶儿挤出好几层,眼尾的小燕儿飞出去,撞进黄子弘凡的心里。


黄子弘凡便也跟着傻乎乎的笑,笑得直不起腰,椅子背哆哆嗦嗦磕在高杨前桌沿上,发出一串格楞楞地声响,最后两个人一齐被老师撵出教室去:


“来,我们中外交流大使,带着你的外宾出外面走廊站着,自己学不进去别耽误其他人学习哈。”


而后俩人一同逃逸到大操场去,高杨抓着黄子弘凡的一截小臂假装那是把尤克里里,一边扫弦一边唱些胡编乱造的歌词,大意上翻来覆去在说老师好凶啊黄子弘凡你又连累我跟你挨罚被同学们笑话。


充当乐器的人间唢呐黄子弘凡立刻发声,为自己正名本人并非尤克里里,扯着嗓子高喊小高杨怎么回事有福同享有难不能同当了,夫妻本是林中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这个毒妇!


仗着高杨听不明白,黄子弘凡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那时候没有什么供人语音聊天的手机软件,每个月运营商还会提醒你本月月租中包含5元/月的彩铃费用,上课时学生们还开着蓝牙互相发送备忘录来传纸条,而且一不小心就会发到别人手机上去。


黄子弘凡和高杨总有许多白天聊也聊不完的话,怎么办呢?小阿黄只好在夜里洗漱完,钻进被窝里假装睡觉,等隔壁父母一关了门,就踮着脚尖把自己放在床尾充电的滑盖手机拔下来,悄悄打给高杨。


话题通常围绕着夜里的天气、方才的晚餐、高杨新写的吉他谱,或是黄子弘凡曾经学过的钢琴曲展开。偶尔两个人也约着周末出门,去海洋馆、去音像店、去唱KTV,黄子弘凡絮絮叨叨的给他科普中国的民俗知识,给他讲自己从小到大的趣事,他也不知道高杨在那头能听懂多少,总之是把自己想说的林林总总都说给对方听。


“你怎么还不睡觉,我都困了。”连着熬夜煲了三天电话粥的黄子弘凡蜷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地跟高杨抱怨。


然后他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轻轻笑起来,听筒里夹杂着空气噪声,问他说你不是号称自己很能熬夜的吗。


那也架不住三天连轴转啊,黄子弘凡继续哼哼唧唧地数落高杨:“合着你天天早上睡到自然醒了,我还得上早自习啊。”


高杨叫他去睡觉,黄子弘凡反倒要问他:“那你干什么去?”高杨说你是还想继续陪我聊吗,黄子笑起来,说那怎么也要聊到咱们高老爷满意而归啊。


“老爷是什么?”高杨问。


“Lord,”黄子弘凡困得快失去思考能力,想了半天想起来班上小女生私底下传看的漫画,里面好像就是这么叫的,“I mean that you’re my lord.”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高杨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黄子弘凡正在黑暗中踢腾被子,脑子里咕嘟嘟熬浆糊,于是回答:“因为我喜欢呗。”


高杨沉默了一小会儿,也就是这么十来秒钟的时间,黄子弘凡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脱口而出了一个什么样饱含歧义的句子。


“你喜欢我?”高杨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好像就只是平平淡淡地问出早上第一节是什么课。


我喜欢他吗?黄子弘凡忽然间迷茫起来。


我好像也没有特别喜欢他,起码不是那种喜欢。我应当是没有很想吻他吧、或是想要抱着他的冲动。黄子弘凡细细想了高杨的眉眼和嘴唇,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有那么一些瞬间,觉得他的嘴唇很漂亮的。


可这就是喜欢吗?


黄子弘凡反思自己,这才切实地感受到自己与高杨的关系确实太过亲密。他们两个好像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在旁人眼里也早就变成捆上胶带买一赠一的连体产品。


就像现在,马佳和龚子棋也是朋友,可他们两人会给彼此在午夜里打上那么一百三十分钟的电话,还要保持着通话陪彼此摸黑去上厕所吗?


于是黄子弘凡认为,自己似乎应当的确是喜欢着高杨的。


“我喜欢你。”他回答。


“那你是……”高杨那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黄子弘凡猜测他是打开了最近已不常用的电子辞典,正努力查找中文里我喜欢你有没有什么其他含义,“……是希望,我成为你的男朋友吗?”


嚯!


男朋友!


听听!这个词!听听!


黄子弘凡的脸腾地一下在黑夜里烧红起来。他背后的床单像是长了软刺,刺得他扑通跳到地上,弄出的声响给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一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抽空给自己冒着热气的脸扇风,最后钻到窗帘后面,双肘撑在窗台上,盆栽栀子花的繁茂枝叶戳上他的脸,他从树影空隙间望出去,见那天空上挂着一轮又亮又扁的白月亮。


“可以吗?”黄子弘凡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可以试试呀。”高杨的声音就像月亮光,轻轻巧巧披落在男孩子的肩膀上。


“那你喜欢我么?”黄子弘凡追问。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之前……没有过这种……”高杨又卡壳了,但很快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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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是多了这样一层名义上的恋人关系,但黄子弘凡并未觉出俩人的相处关系到底产生了什么质变。


俩人还是一起翘课,一起逃课间操,一起挨班主任的骂。


或许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高杨开始尝试着向黄子弘凡袒露出一个更加真实、更加私密的自己。他和他的小阿黄一起,顺着教学楼后侧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走过杂草丛生的小路,来到一截废旧消防楼梯旁边。


黄子弘凡目瞪口呆地瞧着高杨从裤袋里掏出香烟和火机,坐在楼梯阶上,以分外熟稔的姿势把烟卷夹在两根手指间吞吐起来。


这时候的高杨不像是平时陪着自己傻玩疯跑的留学生高杨了,他身上徒然爆发出一种冷清的、充满警示意味的气息。香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魔法道具,它把干净漂亮变成了颓唐艳丽,更脆弱、更哀婉,蹈锋饮血大杀四方。


他抬起眼睛向上看他的小阿黄,那表情极度不利于男高中生心理及生理健康发育成长。


“吓到你了?”高杨忽然笑起来,就像他在教室里、操场上曾千百次做过的那样,一瞬间把那位熟悉的高杨同学拉回到黄子弘凡眼前。


黄子弘凡不愿承认自己真的有一瞬间被高杨的另一面攫住了心脏,那让他忽然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无限放大,自己同高杨莫名其妙地生疏起来。


于是他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朝高杨伸出手:“能给我一支吗?”


高杨笑着轻轻踹他一下:“给你什么给你。”


黄子弘凡露了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想来我的宿舍看看么?”高杨抽完了一支烟,朝黄子弘凡发出了一则让人心惊胆战的邀请,“不是那种意思,就是,来玩。”


黄子弘凡心如擂鼓,回答说我下周三父母都不在家,或许可以去你宿舍过上一夜。


于是高二年级的文科班学生黄子弘凡,于九月初秋的一个夜晚来到了G大校园,摸黑寻找留学生公寓的位置。


公寓正门进去右侧楼梯上到二层半,黄子弘凡就闻到高杨身上特有的洗衣液香气。他按照短信上描述的那样,在走廊口朝右边拐弯,左手侧第四扇木头门,门板上贴了《鳟鱼》的歌谱,还画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卡通小鱼,这就是高杨的房间了。


高杨的宿舍不大,甚至两个一米八的男孩子走进去稍稍嫌挤,更别说那张软腾腾的单人床了。黄子弘凡起初是有些尴尬的,尽量把自己蜷缩在靠墙的一边,手里攥着PS4假装专注打游戏,实则密切关注自己的胳膊大腿不要贴上高杨的身体,以免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高杨反而不大在乎这事,大喇喇往床上一扑,半边身子都叠在黄子弘凡身上,头窝在对方肘窝里看屏幕。两个人打打游戏,又抱着吉他弹琴唱了会歌,高杨套上一身运动服,宣布自己要去外面操场上溜达。


“大哥,十点了,你这时候出门?”黄子弘凡吓得不轻,平凡高中生如他明天还要起早上学。


高杨笑着推他往外走,鬼吼鬼叫都当做耳边风。


那天晚上月亮很大,照得树木交错枝桠和团团摇摆叶片清晰可见。


高杨在路灯下回头喊他,眉眼弯弯,秋波临去,当真是明眸皓齿的长相。他面向身后的黄子弘凡倒退走路,斜上方橙色路灯成为背景光源,衬出他毛茸茸圆呼呼的头顶,又细又软的发丝叫夜风吹凌乱了,黄子弘凡不知怎地就想起“碧玉妆成一树高”这么句话来。


十七岁的高杨漂亮得不得了,这一刻黄子弘凡确确实实只身沦陷在爱情里。他可以感知到自己唇齿间咬开了那只脆甜多汁的鲜红果子,自此以后六欲七情都朝少年人缠绕过来,将雪白卷面涂抹成颠倒狼狈的一块。


可惜高杨半路上遇见了自己的白人同学,两个人热情亲密地为对方提供拥抱,并且语速飞快地说笑。半个字母听不懂的黄子弘凡游离在路边,走了一段路后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们:“高杨。”


高杨带着未尽的笑意朝阿黄望过来,问他怎么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明早我还要提前回家,免得碰上爸妈。”黄子弘凡目光落在人行道上,故意避开了高杨的视线。


“你不是很爱熬夜的吗?”高杨蹙着眉尖问他。


“很晚了。”黄子弘凡含糊回答。


回到高杨宿舍时,黄子弘凡上下眼皮直打架,迷蒙中又想起今天的数学作业还没做完。高杨拎着毛巾朝浴室走,回身看见黄子弘凡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有笑眯眯跑到床边用自己的冷手贴对方脖颈:“不许看我洗澡。”


黄子弘凡立刻大叫起来:“我是那种人吗高杨!”


事实证明黄子弘凡真不是那种人,他闭眼之前看到的画面还是高杨拎着毛巾进浴室,再睁开眼睛就是凌晨五点天边泛白的场景了。


高杨侧着身,正以一副把黄子弘凡圈进自己怀里的姿势酣睡。他的头靠在黄子颈窝里,脸朝下埋着,看不清表情。黄子弘凡轻手轻脚地推开他,从地板上找到自己的卫衣和袜子,穿整齐后又给高杨盖严了被子,转身推门离开。


他在下楼的时候看到走廊拐角挂着一排留学生的衣裳,并且眼见地分辨出其中有两件高杨经常穿在校服外套里面的打底衬衫。整个公共衣架都远远散发着熟悉的、高杨身上惯有的香气。


那天高杨没来上学。


后来他们仍然像往常那样,一同出入教室、一同逃课间操、上课时用手机蓝牙互相发送备忘录。两个人却十分默契的,对宿舍里并不算十分愉快的那一夜绝口不提。


后来在一节体育课上,高杨和黄子弘凡一起整理训练用过的排球和篮球。


“阿黄。”高杨没有抬头,他把手里的白蓝色排球丢进网兜里,“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这不是个疑问句,黄子弘凡想。


“好。”


黄子弘凡也以一个陈述句回答。


高二升高三的那段时间,黄子弘凡决定申报艺考,同时递交留学申请,预备报考海外的大学。


“你要去欧洲么?”高杨问过他。


黄子弘凡想了想:“不知道,但我应该会选择个英语国家吧,小语种来不及掌握了。”


高杨的表情欲言又止,但最终没再说什么,往后也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不知是就此放弃了挣扎,还是打算用漫长的时光磨平心中这根软刺。


在黄子弘凡最后的印象里,他最后一次和高杨亲密地说笑,是在高考前最后一个月的时候。


“阿黄,你在家吗?”


黄子弘凡的滑盖手机上显示出这样的收信。


“我宿舍钥匙丢了,老师还没处理,我没有地方去。”


黄子弘凡放下手里的真题册,回了个电话过去:“你来吧,之前给你发的地址还能找到不?”


高杨一路还挺顺利的找过来,准确地按响了黄子弘凡家的门铃。


他不是第一次来阿黄家,却是第一次来这么乱的阿黄家。连雅思资料带高三习题册,成摞的卷子和书本从书桌一路摆到墙角。笔记本电脑的充电线和游戏机充电线纠缠不清,校服衣物挂在椅子上,一大片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高杨每一步都迈得格外小心,最后搭边坐上黄子弘凡的床,再三犹豫之后询问家里有没有什么可以填填肚子的东西。黄子弘凡不知道他今天去了哪里,或最近都在忙些什么,高三学生也挤不出大块的时间和谁联络感情,他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高杨了。


“厨房里有意大利面,冰箱里有之前买的酱汁,你要煮吗?”


黄子弘凡在冰箱里一气儿翻腾,终于掏出一罐没开封的番茄肉酱,又到厨房柜子里把笔管面找出来。


“我来吧。”高杨熟练地架锅烧水,把面条煮软、沥水,锅底重新倒上橄榄油去炒面。


窗外天色暗下来,厨房里油烟机亮着昏黄的灯,有热气和香味膨胀又膨胀,溢出小小房间。黄子弘凡向后靠着流理台,无声地看高杨忙碌。眼前的人肩膀宽阔,脊背挺拔,个头比自己稍微高出三五厘米,后颈的发尾照学校里的寻常男生要长上许多,软软地贴着洁白脖颈擦扫。


他忽然很想就这样从后面抱着高杨,这样温柔的高杨,他的厨房里的高杨,他一度弃之不顾,且再难拥有的高杨。


“你高考么?”黄子弘凡忽然问他。


高杨把洋葱和培根沫下进锅里,挖了三大勺酱汁放进去:“要考的。”


“那你……会留在中国么?”黄子弘凡怀疑他妈昨天买的洋葱不是什么好洋葱,隔这么远都辣的人眼睛疼。


“不一定,可能会去中国其他城市,也可能回维也纳去。”高杨回答。


“哦,那挺好的。”黄子弘凡听到自己这样说。


那天晚上黄子弘凡和高杨一起吃了饭,意大利面的肉酱没用完,剩了半桶被放回冰箱。黄子弘凡举着两杯饮料,一杯可乐一杯雪碧,问他要黑的还是白的。高杨为难半天,说你选剩下的给我吧。黄子瞧了瞧手里的两杯饮料,毅然决定按肤色平均分配。

 

高杨的眼睛仍旧亮晶晶。


黄子弘凡看他就像看玻璃杯里浮着细小气泡的透明液体,明明很剔透,却只能隔着玻璃体会,不然一撤走这容器,里面就散成其他形状了。

 

高杨嘴边染了红色酱汁,却浑然不觉地举着杯子笑盈盈望他:“祝阿黄学习进步。”

 

阿黄被这句话叫回了魂,匆匆扯了张纸巾给他擦嘴,却因手法不得要领而擦得人家左躲右闪脖子直往后稍。


两个月之后,黄子弘凡从冰箱里再次翻到了那天吃剩的半罐酱汁。那铁皮罐头早成了菌落培养皿,肉冻上面结满了满满一层霉菌,被他心情沉重地扔进厨余垃圾桶里抛弃。


黄子弘凡的初恋,是在他十八周岁那一年的夏天悄然离去的。


很朦胧,很短暂,并且戛然而止。


其实黄子弘凡甚至无法准确的界定这一段并未发生任何实际行为,却又好像一切情感都充分向双方展现了的关系,究竟是否能够被称为“初恋”。他与高杨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又什么都不必说。


毕业后,他再没有见过高杨,也再没有拨打过手机里存储的,属于高杨的那串号码。他无从得知这串数字究竟在具体的何年何月失去了他应有的功能和意义。他曾经想过再回去G大的留学生宿舍探寻关于高杨去向的蛛丝马迹,却发现自己记忆模糊,再不能准确找到那扇贴着《鳟鱼》歌谱的木头门。


又或者,那扇门里早住进去了新的主人,门板上又张贴了具有新主人性格特征的一些纸张画报。


十八岁的黄子弘凡把高杨彻底弄丢,丢在十五岁、十六岁的记忆里。


往后数年,偶尔他会经过G大附中母校门前,远远望着学生们背着书包,两排工蚁似的往校门里挪腾。


少年们像被安置在流水线上的一排罐头,也不知还会不会有人像高杨和自己那样,遇到属于自己的一只罐头起子。到时候年轻气盛的血肉和顽劣并着青春荷尔蒙一并外泄,总能弄出点儿独属彼此的、最难忘却的回忆。


大人们称它为“念想”,并且时常在多年以后,以一种饱经风霜的沧桑口吻将它讲述出来,向外袒露自己平日里完美掩藏于心的执念与牵挂。


高杨,高杨。


黄子弘凡每每想起这个名字,心底便无故生出一种酸胀,这让他感觉自己确实已经像个大人了。


是空空荡荡。


却嗡嗡作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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