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大胖蛋

没啥营养 沙雕杂食 混乱邪恶

【声入人心】核城公园 (下)


深呼晰+小凡高+少量云方+一句话龚方佳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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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晰掐着手里的信,那感觉好像嘴里咬了一颗半青不红的杏,又酸又涩的滋味从舌根一直泛进心窝里。


高杨已经离家一年半了。


从去年春节回家,王晰就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在学校谈了个对象。但他没想到的是正在这封信上,他的小羊儿字里行间透露着忐忑与讨好,措辞委婉地邀请王晰今年春节到上海亲家那里会面。


王晰不得不承认,离了家的孩子成长起来是异常迅猛的。前十八年小城与世隔绝,他长成天真纯净的一株苗子,而后一头扎进花花世界里汲取新的养分,鱼食鲸吞,在短暂的时间内脱胎换骨变成个挺拔的成年人。


腊月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父亲的袄上,他叹了口气,拖着皮箱登上南下的列车。


陇海线在夜色里飞驰。王晰坐在过道的夹板座椅上失眠,桌板下方的小夜灯在玻璃窗上映照出他瘦削的脸颊。


一九七四年一月,周深就是在这样的冬日里,乘着列车来到他面前。


那时王晰十八九岁,是刚进派出所的实习警官,上头一个通知发下来,小王警官就顶着风雪跑到专家楼去,跟组织一同接待从苏联远道而来的核弹专家们。


专家楼是苏联人建的,别的建筑都用水磨石地砖,唯有这栋楼铺了厚实整洁的实木地板。那天王晰抱着一卷又厚又重的大红地毯,正要拿到楼梯口去垫上,以免客人鞋子带进来雪水泡糟了木头。谁知道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得身前“诶呦”一声,有个人咕咚一下被自己撞倒在地上。


王晰心下一惊,赶紧把地毯卷子扔到旁边往脚下看,只见一个小不点儿裹着军大衣躺倒在地,头上还严严实实包着驼色格子围巾,听声音还是个姑娘。


糟了糟了,这是撞到苏联贵宾的家属了吧!小王警官一边道歉一边蹲下身子捞人,没想到那人站稳了转过脸来,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睛跟自己看了个正着,原来是自己人。


“你这怎么也不看着点儿呀!”小不点儿伸手把捂在脸上的围巾一扯,露出殷红的一张嘴巴来。


不光嘴巴红,大厅四角挂的红灯笼上头,贴着欢庆佳节的金色大字,夜里点起来亮堂堂的,把眼前人的脸蛋照得像只烟台苹果。


“算啦,也是我长得矮。”小苹果开口。


整张围巾被他三折两折拽下来搭在手臂上,王晰这才发现对方顶着一脑袋鸡窝寸头,前额刘海稍长,是标准的少年模样。


“我叫周深,是苏联交流组的翻译,你们大会厅在什么地方?”他抬头看王晰,原地抬了抬腿,又用手摸了摸身后,“啊呀,这一跤摔的,我这大衣算是没法穿啦。”


王晰又说了声抱歉,把他扳过身子瞧了瞧,果然军大衣连着后背带屁股一趟沾满了黑泥雪水,怕是要下水洗一洗才能接着穿了。


“你等一下,”王晰一溜小跑进了收发室,把自己的黑色棉袄拿出来,往胳膊下头一夹就开始往下扒小周翻译的外套,“你一会儿还出去接人吧?先穿我的,我家离得近,这军大衣我拿回去洗了,在暖气上烤干再给你拿回来。”


“不用,真不用。”周深原本是比较抗拒的,胳膊不是胳膊腿儿不是腿儿跟着倔了半天,最后在体格上还是没有什么优势,叫小王警官拿自个儿的大衣裹了个严严实实。


“要不你们招待所也没有洗衣房,”王晰说,“你明天还在这吧?我最近在这边执勤,随时来收发室找我就行,王晰。”


结果那军大衣第二天没干,第三天没干,十天半个月过去也没干。天天到收发室找人的周深倒是跟着王晰吃了几回食堂、收了两个苹果五块糖,还有用红塑料袋拧成荷包样的芦柑果子。等到仨月之后,周深终于把自己的军大衣给拿回来了,人家拿到手当天下午就穿着大衣,跟小王警官到城中央毛主席像下头遛弯儿去了。


一股樟脑球味儿,周深抓着毛领儿闻了闻,朝着王晰抱怨。


废话,这衣服叠板板正正搁我衣柜里得有两个半月了,能没味儿吗,王晰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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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火车站一大清早就摩肩接踵,举袂成云。


王晰被人流拥着一路出了站,原本以为儿子不好找,哪想到车站外头大树底下高高站了个精神小伙儿,一手掐腰一手举牌,棕色纸壳上粗毛笔黑墨水龙飞凤舞写个大字——“爸”。


好家伙,出站的人九成九都能跟这牌子上占个便宜,王晰眼神顺着树根一出溜就瞧见他羊儿站在牌子旁边。


举牌儿这小伙儿别就是高杨找的对象吧,王晰心里咯噔一下,瞅着挺虎的。


“爸!”高杨上前几步,接过王晰手里皮箱拎过来,又把黄子弘凡往跟前拽了拽。


“岳父好!”黄子弘凡一边点头哈腰打招呼,一边收拾手里那大纸壳,“叫我阿黄就行,黄子弘凡。”


王晰眼睛尖,瞧见纸壳正面一个“爸”,背面一个“开饭”,开始有点好奇:“你这写的啥啊?”


黄子弘凡嘿嘿一笑:“别人都写名字多没辨识度,咱这一个字儿就能让全站的人都看过来。”


成,这是大智若愚了。


“后头开饭是我爸写的,我们家兄弟多,小时候在外头玩我爸懒得喊,做好了饭就把这牌子往窗口一挂,我们看见了就回家吃饭。”他说。


王晰明白了,人家以前大户人家都钟鸣鼎食,敢情你们也不差,你们是挂牌通知。


老云家条件不错,六口之家,单位分的三室两厅宽敞明亮。吃的也不含糊,正赶上年节假日,餐桌上连粉丝都能吃到。亲家郑云龙说,这粉丝是老伴儿前些日子从北京带回来的,他还指指黄子弘凡裤子上扎的牛皮腰带,这也是北京才有的东西。


“方,给传呼台去个电话,让嘎子弄点海米,咱晚上炖个萝卜汤。”郑云龙在厨房发号施令,“黄子,给你大哥找来,带他爸上楼吃饭!”


阿黄上头三个亲哥,蔡程昱方书剑梁朋杰。但郑云龙说的这个并不在其中,而是另外一个叫张超的年轻Beta。


高杨见过这人。之前是张超的学校派了交流队来梅溪湖大学,自己跟着云家兄弟请他吃了两回饭。不知为啥,高杨总觉得张超面善得很,眼角眉梢都让他感觉熟悉的不得了。


等张超推门进来,高杨可算是明白自个儿为啥有这感觉了。他看看张超,又看看王晰,再看看黄子;黄子也看着张超,过一会儿再看看王晰,两个小孩有些傻眼。


张超浑然不觉,进了门就朝郑云龙喊饿:“我爸说他在楼下给你们放挂鞭,咱先吃着。”


“张超他爸当年救过黄子的爸,”高杨悄悄跟王晰咬耳朵,“这是黄子发小儿。”


“哦。”王晰点点头,手里掰了半个橘子送进儿子嘴里,“我看你现在倒是和他们像一家人了。”


高杨白了他一眼,拿过王晰手里的半个橘子,怼进亲爸嘴里,自己跑到黄子身边看电视去了。


王晰嘴里嚼着橘子甜滋滋的果肉汁水,鼻头有点酸。


周深跟阿云嘎有说有笑推门进来的时候,王晰正把一块大虾酥送进嘴里。长条酥糖毫不留情卡在他嗓子眼儿里,好像命运的手迟到了二十年,终于在今天决心要将王晰杀死。


他飞快躲进洗手间里,咳到眼泪都淌出来,终于把那酥糖吞吃干净。


郑云龙家洗手间窗台上摆了一排吊兰,长长的枝蔓垂下来,落进浴室地面上。王晰站在镜子前头不敢抬头,一心一意盯着藤蔓上分出的小杈看。


七四年那会儿,他和周深离修成正果只差一步之遥。原本计划说在这边组成专家组长期研究,结果不知出了什么状况,项目停了,组织说撤就撤。上头只给周深留了两条路选择:一是跟着组织走,到北京上海去做翻译官;二是留在核城,此后入核城的户口,外界再不知道有你周深这个人。


周深开了会回来就只管抱着王晰哭,也不说自己到底选了啥。王晰不用他说。他知道周深不甘心,他想出人头地,在这儿遇见自己,纯属是人生中的意外插曲,于是也只好抱着他拍后背给人顺气。


王晰想起核城动物园里的小铁笼子,一个一个独立的,方便人随时搬动。那里头猴子孔雀大黑熊轮番换了一批又一批,每新进一批珍奇生物,都能让城里的小孩惊叫着去围观欣赏。但那里没有一只动物能够长久地留下来,孩子们通常也只获得短暂的欣喜。


“对不起,晰哥,对不起。”他说。


“没事,我懂,我知道。”王晰回答。


那天晚上俩人真他妈是疯了,能做的不能做的,之前做过的没做过的事情全折腾了一遍。


七五年春天,他的小羊第一次往父亲肚皮上踹了一脚,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


现在他害怕了,他害怕再见到周深,他害怕知道张超究竟是周深和谁的孩子,害怕被周深知道他悄悄生了高杨,害怕知道周深为什么二十年来不回核城找他。


“爸,”高杨站在门外喊他,“方书剑说他要上厕所,你快着点儿。”


周深一转身看见王晰的时候,整个人傻了。


自二十年前袭来的西北狂风卷着沙尘击中他,脑子里忽地涌进夜空里漫天的星子,灵魂抽离,又被填上酸涩疼痛的爱意。


“晰哥?”周深嗓音仍旧清越,只是比年少时候略微低沉了些,“是你吗?”


“深深,是我。”他夜风中的小百灵,他失落的月亮,如今他们又相见了。


“爸,你们认识?”高杨感觉空气微妙,不动声色扯了扯他爸的袖子。


“这是你的…..你的……”王晰跟猫抢舌头,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你的父亲。”


“谁?”张超正在分餐具,手上一抖,给饭碗磕掉个碴儿。


周深看着高杨,脑子里乱成一锅浆:“七四年?”


“七四年。”王晰回答。


于是周深一把拽住张超,张超一下没站稳,下意识地伸手扶着靠边儿站的椅背。那磕掉碴儿的瓷碗彻底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七四年。”周深眼眶发红,指了指王晰,又指了指张超。


方书剑从厕所里推门走出来,迎面就瞧见这诡异场面——


自个儿家两个老的齐刷刷站在厨房门口,旁边是梁朋杰手里攥着瓜子儿,正分给他俩嗑。黄子弘凡坐在沙发上已经呆住了,高杨和张超站着,一人拉着王晰一人拽着周深,地上一个白瓷碗横尸地板。


不妙。身处状况之外的方书剑敏锐地察觉到情况有异。


于是小男孩挂上笑脸,抄起撮子笤帚一个横叉劈到大厅中央:“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方书剑。”郑云龙套着橙色围裙站在厨房门口咔嚓嗑了个瓜子。


“起来,去吃你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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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深七五年初到了上海之后,原本是要立刻入职开始工作的。


但是春节一过,他接了个急稿。在连着熬了两天交了报告之后,他起身头晕眼花一头磕在铁卷柜上,给额角撞了个包。


新入职不好请假,好说歹说领导才给他批了一天,让他去医院挂号查身体。结果刚走到小区门口,周深就见到一彪形大汉拎着两棵白菜一捆葱躺在地上干嚎。


郑云龙那天是提前知道阿云嘎出完差要回家,下午出门买菜晚上准备办桌大的,谁知道方书剑急着见爹,得个信儿这就非要出来了。


周深一看这大汉横竖得有个二百斤,站起来能毁两个半自己,根本挪腾不动。他左右看看,最后扑到路边一公共电话亭去打120,自己也跟着救护车一道进了仁济。


他身上证件现金都带的齐全,跑上跑下终于给郑云龙送进产房。郑云龙在屋里嚎,他在外头填表办手续,后来大夫出来说里头生了个男孩,不大一会儿给大人也推出来了。郑云龙白着脸问他第一句话就是大夫姓啥,周深说姓方,下面人家再说啥他就一点儿没听见了,郑云龙眼瞅着小个儿照地上一头栽过去了。


郑云龙当即就急了,扑腾着要起来,还是方大夫一把给他按住说急诊马上过来给人送检。


等周深再睁开眼睛,身边是个浓眉大眼的少数民族。


“你醒啦?谢谢你照顾我们家大龙哈,”阿云嘎打回来就进医院熬了一整夜,这会儿搓了搓脸,“恭喜你也要做爸爸了。”


张超出生的时候,是郑云龙跟阿云嘎给周深送的医院。后来郑云龙问周深给孩子起名了没有,周深喘气喘得像小猫,只问了一句大夫姓啥。郑云龙一愣,说姓张,周深勉强笑笑,说那就叫张超吧。


因为本身就不在编制内,又刚入职就请了产假,周深明白自己回来八成就得被开。后来还是阿云嘎给介绍了个出版社,给人家翻译外国作品养家糊口。


阿云嘎常年在外,郑云龙和周深相互照应,两家人恩情扯也扯不清,前后楼住了十几年,早就关系铁的像一家。


这厢王晰听得眼泪汪汪,那边一屋子小孩眼睛瞪得像铜铃,就连八点钟电视里春晚开演了都没注意。


“你呢?”周深问王晰。


“我还是老样子,”王晰把核城含糊带过,“做警察,小地方挺好管的。”


“二老还好吗?”周深记得王晰的父亲在项目组里,不常回家。


“实验做得多,羊儿三岁时去了一个,十一岁又去了一个。”王晰说。


“抱歉。”周深低着头,手里抓了一个花生壳儿搓弄,“我之前有想过回去找你,但没有许可,离开组织之后许可更批不下来。”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他说。


王晰剥了两粒花生放进周深手里:“不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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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杨跟黄子弘凡挤在床上,原本睡在黄子弘凡上铺的方书剑正在厨房帮他爸拌饺子馅儿。


“张超居然是你亲大哥。”黄子弘凡喃喃自语,没想到把自己从小揍到大的大鹅居然变成自己大舅哥。


“他认不认还两说呢。”高杨拍他一巴掌,“咱俩见家长这事儿,可是完全叫我爸这段旧情给盖过去了,我还白捡一爹。”


这会儿功夫张超推门进来,手指放嘴唇上比了个嘘。他站在门口有点不知所措,看看高杨,又看看黄子。黄子弘凡十分识趣地滚出房门,帮方书剑绞肉扒蒜去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高杨说,“我们家在甘肃,原本是个不能说的地方。”


他把核城相关的消息事无巨细地给兄弟讲了一遍,两人在房间里陷入沉默。


“这么多年,你们过得很辛苦吧。”张超用了一种十分笃定的语气。


“没有,”高杨笑了,眼尾翘起个漂亮的弧度,“我们过得很好,只是有时很想念父亲。”


“我不知道现在说这个还来不来得及,”张超低低抽泣了一声,伸手抱住了弟弟:“你好,弟弟。”


高杨也反手抱住张超,轻声说:“你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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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其实挺热闹的,赵丽蓉的小品给全家人逗得哈哈大笑。家里北方人多,没煮年糕和汤圆,但饺子包了三种馅儿,有猪肉酸菜、鱼肉荸荠,和角瓜鸡蛋。十一点多的时候传说中的龚子棋搬了一箱黄桃罐头在外头敲门,大家以为是放鞭炮呢好悬就没给人开。小孩长得凶神恶煞结果进屋先给黄子发了个红包,又把方书剑拽出门外放了两把呲花,高高兴兴就回家等零点敲钟去了。


十二点的时候蔡程昱从准婆家来电话,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一个劲儿地说恭喜发财好运常来。郑云龙说马佳你赶紧给他整走睡觉去,那边一个男的哎哎哎答应着,也说阖家团圆过年好。


郑云龙困得早,零点撂下电话就进屋睡了,几个小的在炸红十。周深和王晰坐在沙发墙角一个吃花生一个扒花生,王晰还时不时给周深嘴里送两块糖,俩人唠着攒了二十年的体己话。


七个月之后,九六年七月三十号,国家宣布停止核弹试验。核城终于解密,结束了长达三十余年的秘密政治使命。随即王晰调职到上海的派出所,跟周深扯了晚来二十年的证。


一九九八年,黄子弘凡和高杨同届毕业,在上海落户定居。


二零零六年,核城因长期以来地面塌陷,城中居民整体迁往嘉峪关。


今天,甘肃矿区这个代称终于降解在历史的尘土里,它悄然无声地映现,又悄然无声地散去,仅仅留下城中几代人燃烧奉献的余温。


你好,再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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